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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是龙鳞国永初三年,云霞蔚国至和六年,鲲瞳国大观一十八年,也是甄蕴十四岁的这一年。

    侍女遐思见甄蕴发上珠钗似是斜了,忙轻轻除下,细细打量了重又插过,甄蕴正对镜端详,见背后帘门一打,一名窈窕少女提了食盒进来,便问,“老爷用过了?”“可不是!”那少女正是侍女迷思,笑嘻嘻地取出碗碟,“都什么时辰了,自是等不得的,小姐迟起也知害臊么?还要明知故问!”“你这丫头!”甄蕴扭过身,笑着伸手点她,“就算我起得迟了,也是因着谁呢?昨晚又是谁推牌撒赖,自己赢了才许散席?”“那还不都怪小姐,差点把人家的嫁妆都赢光了!”迷思回得落落大方,半点羞涩也无,遐思正收着脂粉钗环,闻言瞟了迷思一眼,却未出声。

    服侍甄蕴用过早膳,遐思端了银盆,迷思收了碗箸,两人一齐出得门来,迷思正要向后舷去,却被遐思扯住了,便随她走到甲板上宽阔处来。因是小姐居处,前舱人等不许擅入,十分清净。遐思见四下无人,放了银盆手巾,低声道,“方才你说的,到了那府里,最是说不得。小姐与咱们素来亲厚,嬉笑打趣全不在意,可若叫那些人听了,不仅要笑咱们不知廉耻,也要指小姐一个御下不严呢。”“你呀,且收着那颗九曲玲珑心吧,我虽粗笨,也还懂得为小姐装模作样,”迷思挑了眉,“只是那府里,凭什么嚼舌根?此番小姐前去,既不吃他们也不穿他们,也不过是略赐薄面客居一时,小姐没说委屈,他们倒先说三道四了?又不是老爷的亲娘,这又算上哪一门子的亲戚呢?”“别叫老爷听见,”遐思虽这么说着,并不十分惧怕,盖因甄老爷待下人也是宽厚和气的,“我不是与你讲过?龙鳞国礼教甚严,万万不比咱家里,况甄府世代簪缨,后来尽管没落,于这礼数上也一直爱留神作势,虽则当着老爷,面上不敢不敬,背地里却也难有甚好话。”“娘的!”迷思将食盒重重一掼,气呼呼地叉起腰,“谁敢乱吐半个字,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想想又道,“就算不敢白天当着老爷揍,夜里头也要揍他个儿贼死。”“你呀!”遐思忙扶好还在摇晃的提盒,哭笑不得地数落,“没有小姐吩咐,万万不得鲁莽,你当咱家小姐是任人鱼肉的么?上次来时她才六岁,还不好端端将我也一并带了回去?”迷思深以为然,复又开颜,笑吟吟提起食盒,“哪个鲁莽?我不与你说了,厨下闹耗子,厨子正咬牙呢,我好心帮他捉捉去。”“捉归捉,可不许藏了吓人!”遐思顶怕老鼠,故意虎了脸警告,迷思扑哧一笑,两根指头勾起食盒,悠悠荡荡下楼去了。遐思便也泼了残水,回房伺候。

    遐思所说的那府里,乃是龙鳞国的甄府。甄蕴之父甄炽,原是甄府庶子,幼年失怙,嫡母冷落,甫长成便自投商队漂洋过海,后落脚鲲瞳国,做起商船货运的贸易来,因他胆识过人,稳重守信,渐渐累起家业,机缘巧合之下又救了鲲瞳国王,得了贵族之衔。甄府到了甄炽这一代,人丁单薄,除了甄炽,便只有正室所出的一子一女,是为甄府大爷甄炎与姑奶奶甄荧。甄炽发家之后,不计前嫌,回到龙鳞开了商号,又斥资整饬祠堂府第。甄炎学识上本是平常,勉强中了个秀才,也不过一直家中赋闲,直至得了甄炽资助,方才捐了个官职,过两年又将女儿嫁了京中贵戚的心腹手下,一房上下俱迁到都城,倒有些得意了。甄荧从小倍受甄母爱宠,不肯放出家去,便招婿进门,女婿无甚才干,为人倒是厚道,处处忍让着这位姑奶奶,倒也相安无事,甄炽顾念他本分,便安排在商号中做个打点。因此上如今的甄府,一门上下荣华富贵,反倒都是借了甄炽之力,这番恩惠,甄家母子如何不知?然则心窄气短,嘴上是绝绝不提的。

    甄蕴料父亲必是在前舱议事,一时不会和自己闲话,便着遐思磨了墨,给母亲写起家书来。甄蕴之母萼萝若乃是鲲瞳国的女爵,极是美貌柔婉,年轻时也是芳名远播的贵族小姐,却正是情不知所起,便对甄炽一往而深,甄炽虽得王赐以爵位,终不被当地贵族视作正宗,萼萝若双亲早逝,兄长迦诗霆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这位小姐固执起来,却也与她的温柔一样惊人,最后迦诗霆扛不得,也只得随她去了。甄蕴出生没两年,迦诗霆便意外身亡,鲲瞳自与龙鳞不同,女子可以袭爵,于是萼萝若便袭了爵位,甄蕴便也拥有了两个爵位的继承权。终是水土各异,非同族类,萼萝若对夫君愈是情深,便愈是忧心忡忡,生怕他眷恋故土,哪一日便不告而别回了龙鳞,及至有了甄蕴,心中方才安稳下来,甄蕴六岁时,甄炽要回国祭祖,因妻子晕船,形容又异于龙鳞人士,便决定只带女儿前去,萼萝若却误以为夫君要挈女弃妻再不回转,又不好与甄炽明说,背地里不知流了几多珠泪,凄凄切切度了许多时日,望到父女回航,这才终是信了。这一次虽则不再与前回一般多虑,却也十分不舍,甄蕴只得许了母亲频传家书,方才洒泪别了。

    信中无非絮絮念些沿途风光见闻,又特特点明父女均安,母亲大人勿念云云,甄蕴素擅行文,下笔如飞,不一忽便写就,只待墨干,等停在下一个港口,便可叫自家商号随货船送回家中。飞鸽传书本是最快,只是寻常家书,如此大动干戈徒惹人猜疑,虽说鲲瞳国王对甄氏十分信赖,却也需顾忌旁人眼红,造谣构陷,因此上信封也只浅浅封口,也是个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意思。

    遐思一厢推起窗扇,阳光斜入打在锦绣帘幕之上,竟生滟滟之态,甄蕴见状不由兴起,叫遐思取短披风来。世间三国:龙鳞、鲲瞳、云霞蔚,虽早年也曾为一朝所治,如今却各自为政三分天下,风俗迥异,譬如甄蕴生长的鲲瞳国,奉扬女子之美,所制衣衫裙幅繁迭如波,袒胸露臂,一抹蜂腰,而云霞蔚则尚自然之道,广袖轻衫,长裙齐胸,拟飘飘欲仙之态,龙鳞国最为中规中矩,交领长褂,束裙直裾,半点起伏也无。甄蕴衣饰多为鲲瞳式样,故甄炽行前特地嘱了,途中务必着意,以免惹人侧目旁生事端。甄蕴在房内,不过着了家常的浅苍红长裙,上头曲曲折折绣了青灰藤蔓,因是天气渐热,乌黑长发结辫垂在颈后,愈发衬得胸前腕上欺霜赛雪,便笼上素灰披风,连双手也一并袖在披风之下,又一顶同色帷帽蔽面,模样竟是一丝一毫也不能瞧见。

    主仆二人来到甲板之上,极目远眺,此时甫入云霞蔚国,但见两岸层峦叠嶂,峰上郁郁苍苍,波光粼粼倒映着碧空翠树,连船头破水都仿佛荡出一波波的清亮来,实是令人神清气爽,悠然写意。甄蕴上次前去龙鳞恰逢天寒,且年方六岁,总归想念母亲,身边又是些大娘老妈子,更是兴味索然,成日躲在船中睡觉,如今年长眼界自是不同,又有闺阁之伴,白日里赏赏风光,或开窗拨弹一曲,或细细修拟家书,若父亲得闲便下几局棋,谈论些风土人情,又并家中生意为商之道,晚上兴起观星月之象,又与迷思遐思玩笑嬉戏,猜谜推牌,真真是半点也不腻烦,除去时常挂念母亲,倒是十分自在。

    此时水风吹起帷帽,轻纱拂面,微微作响,甄蕴心情大好,忽见前头山上猴儿成群,十分可爱,忙唤,“快拿千里眼来!”却不料迷思已来到身后,听了大喜,答了一声抽身便走,甄蕴见状便与遐思笑道,“还没瞧真切别家的猴,倒先瞧见了咱家的猴!”遐思听了也掩嘴笑个不停,迷思急急跑回来,见二人神色有异,知又调侃自己,自是不依,只将远镜藏在身后不肯给,甄蕴便叫遐思扯住了她,自己去抢,三人正笑扭成一团,忽听背后楼梯响起脚步之声,回首却是父亲甄炽。遐思迷思忙松手行礼,甄蕴撩起帷帽,笑盈盈地叫了一声爹,又道,“刚给娘写了信,回头叫送家里去。”甄炽身材瘦削形容隽秀,眉间自有书卷清华之气,看着爱娇之女笑道,“眼下云霞蔚樱桃正好,也给你娘一并带去。”从古至今,这情字里头,怕是从无公平,甄炽少年漂泊,于情上不免淡然,彼时对着国色天香的萼萝若,却也并未十分倾心,可萼萝若却从此对众多追求者不假辞色,闭门苦学龙鳞国的语言文字,诗书礼仪,只对甄炽发誓天涯海角也要跟着他,美人深情不移,终化了儿郎一腔冰雪,甄炽认真娶了她,相守互持再无贰心,每次离家也难免顾念。

    甄蕴便弃了远镜山猴,陪父亲走到船头来,甄炽见她灰衣灰帽一副少年老成之态,然则细瞧了,那灰底上却悄悄透出软红来,不由了然微笑,甄蕴知是父亲目光如炬看了出来,颊上微红,嘟囔道,“还不是那龙鳞,如此繁文缛节!”她因着父亲叮嘱,行前不得不新制些沉得发闷的衣裳,心里终究不爱,便在这花色暗纹上稍作手脚,也正是女孩家心性。她这一句,倒勾起甄炽一番心事来,但见女儿迎风而立,纱帽颤颤,裙角翩飞,虽则装束守拙,仍难掩绝代之姿容出世之神采,细想来若自己此生困守龙鳞,生了儿女,又何尝不是尊奉礼法如性命一般?万万成不得这般的潇洒人才,若不曾离了故土,女儿怎是今日的女儿,自己也断断不会是今日的自己,想及此十分感慨,不由问道,“蕴蕴可喜欢龙鳞?”甄蕴犹豫着想想,龙鳞江山壮丽富庶文明,一派烟火人间,自己见了也是欢喜,只是那甄府,虽只幼年略住,记忆中都觉不讨人喜,可怎好当着父亲说他亲戚不是,支吾道,“这个――偶尔住住倒是不妨。”“若是常住呢?”甄蕴不曾想父亲有此一问,认真想过方道,“此心安处是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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