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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宋氏的三宝党旗下的“昌和”楼馆,是一个兼取了酒楼客栈与消闲场所两者之长的地方。欧阳沧浪又同唐玉宣说,这号店是几个月前新开张的,整个芜湖城,只此一家。经营开销与所得,宋氏与芜湖城内的管制们五五平分,即宋氏一半,那本地管制们分取另一半。

    进门后,唐玉宣惊讶地发现,这五开三进的大厅堂又被分隔成了大大小小四五间以及当中的一个大戏台。更令唐玉宣惊讶的是,这大厅堂的房壁不像普通客店那样仅仅是四壁,这里的房壁或者设有壁橱陈设各种古玩饰品,或者贴满各种字画;显得雅致华贵。混杂在众人当中,欧阳悄声对唐玉宣说,大堂内的房间多半是供来客吃喝用的,里边汇聚了华夏各地的酒肉饭菜和美食佳肴;当中的那个大戏台有时是说书人说书,有时是唱曲弹奏的艺人弹琴唱曲,有时是舞者伶人表演舞蹈杂技的。

    欧阳又说,二楼一半是雅座,一半是寻常房间;三楼主要是上等的客房,供富商大贾和江湖中有声望有地位的人选用。

    听着欧阳的介绍,唐玉宣留意到了最里面的那一进房,不仅房门仅掩,而且每扇房门都有大汉把守。唐玉宣瞥去一眼,恰巧其中一间有人开门出来,隐约可见里面有成堆的男人围着大桌观望呼喊。欧阳虽没有特意去说,唐玉宣也想得到,那必定是赌徒们押宝玩钱的场所。

    唐玉宣扫过一眼后,只觉这大楼中各色人流,吃喝闲谈听曲看戏,说他热闹,却也烦杂得很。欧阳沧浪觉出唐玉宣不喜好此种氛围,便瞅住戏台远侧,一个有围屏的清净位置,而后引了唐玉宣行去。

    两人坐下,欧阳便叫侍应沏了壶上等的西湖龙井茶,跟着一面为唐玉宣把茶倒上,一面随口为其讲解西湖龙井的品次、茶道和优异之处。待两人品了几口之后,欧阳马上又叫侍应拿来菜谱。欧阳细看菜谱,点下了黄泥煨鸡、太湖银鱼、碧螺虾仁、西湖醋鱼、西湖莼菜汤等五道苏杭名菜,加之其他小样的家常菜色,总有十来个多。如此多的菜品,仅二人食用,如若是寻常人见了,必定大惊,但唐玉宣是一个有一二万教众的西南第一教的教主,各种排场铺张也是见得不少的。一阵后,各样菜色铺排上桌时,唐玉宣略微一惊,想劝道欧阳不必奢费时,却知菜品已成,再说其他却也是迟了,只道是欧阳初次引自己来本家楼店吃喝,有意摆显。

    又一阵后,两人品过清茶用过饭食,举头往那当中大戏台上一瞧时,见那戏台上已行来了一前两后的三人,后两人相貌寻常身子瘦削,乃是侍从模样,其中一人两手握着一卷绢质物。前一人,五十上下模样,衣着鲜亮齐整,这人满面红光,神情抖擞,他于台中一站,即张口对台下众人道:“诸位客官!诸位爷台!今夜咱们芜湖昌和楼暂且不奏曲目不唱歌舞!却是为诸位呈上一台重头大戏!这重头大戏便是在下身后的《万里长江图》巨幅画卷!”

    这唱台人说时,身子往旁侧一避,台下众人随他目光所向处,便见两个侍者模样的人分站左右两头,二人步子徐徐迈开时,二人之间手指展放处,一大幅绢帛画卷便徐徐开启了。台下人众中的一些听得唱台人说无有歌舞戏曲时,本有一些怨气欲发,此刻见台上有近月来没有新奇物事,不禁消了怨气,一个个都引颈往台上看去。只见那绢帛画卷三尺来阔,一丈来长,绢上江水、山色、舟船、楼塔、乡镇、人家,或气势磅礴雄浑壮丽,或秀美奇绝清幽渺远,或历历在目活灵活现,一个个便静默下来了,更有甚者,已是对画卷看得目瞪口呆。

    看望间,便听得有人赞叹到:“万里长江,峨眉起头!奇绝金顶,耸立云端!四峨众山,连绵雄立!落笔得宜

    !”—“好画啊!白帝巍峨,夔门险峻,江水滔滔不绝,有如眼前!”—“正是正是!好一条奔腾壮丽的大江!”—“嗯,不错,不错,确有三峡的壮丽气势!大好河山,尽在笔墨之间了!”—“水浪翻腾,波涛汹涌!使人身临其境啊!”

    又有道:“那刺鱼的渔夫画得颇为传神!”—“那撑舟高唱的老者像个俗世里的神仙!倒是逍遥快活!”—“八百里洞庭一目了然!岳阳楼望尽君山烟雨了!”—“瞧瞧那荆门与武昌,可谓是人家繁华呢!”—“那在黄鹤楼头上的凭栏眺望的却是得意畅快!”—“庐山亦画得好!虚实结合,飞瀑传神!”—“浔阳楼上游人敞怀,浔阳楼下舟船来往,好个昌盛景象!”—“黄山群峰林立,松鹤渺渺,真乃不知天上人间也!”

    “小孤山独立江中,雨雾朦胧,犹如蓬莱仙境!”—“采石矶绝壁临空,独据要冲!矶上林竹青青,可谓独枝一秀啊!”—“扬子江,石头城,石头城下好金陵!”—“正是正是!瞧那灯火,瞧那楼馆!果真是十里秦淮,两岸繁华啊!”—“金陵大邑,南国之都!”——“不错不错!都在画上了!”

    众人瞧过金陵时,一人忽地嘀咕道:“金陵后头的燕子矶怎地没有画全……”另一人亦疑道:“咦,这么一说,却是如此,那后边数尺的空白,似是未完之笔…”众人咿呀间,有人叫到:“这画不错,却是出自谁人之手?”—“对对对!哪个人画的!”

    唱台的见问,张口答道:“此乃江阴名士,谭季真相公所作也!”众人闻言,有说听闻谭季真,有说不知谭季真。唱台的便续道:“谭季真相公今岁四十又三!为作此画五游三峡,四访潇湘,三登庐山黄山,四进九江,五下金陵!前后历时六载,已然耗尽神思也!”众人听说,咦嘘了一阵。

    又有人问道:“那谭季真相公现下何处?为何不见他人来?”唱台的道:“不瞒诸位!谭相公为作此画,奔走勤甚,已然卧病在床啦!我等受谭相公之托,于此时此地悬画叫卖!今夜在座诸位,无论谁人,出价高者,便可携走此画!”众人闻言,有道:“可惜了可惜了,这分明是未完之作!”

    跟着便有一商贩模样的张口道:“感念谭相公辛勤,在下愿出纹银一百两!”一个乡绅模样的道:“此画虽是未完之作,却也不止一百!在下出一百五十两!”一个持扇的锦服公子哥伸手道:“在下出三百两!”众人议论间,又一个管家模样的站起道:“我家老爷出三百五十两!”唱台的闻言,不住拱手道谢。

    场上吃客正兴致勃勃地观望时,一个儒士模样的矮胖者起身,道:“难得那谭相公如此费尽心力创作此《万里长江图》,展现我中华大好河山!在下愿尽绵薄之力,出实银二百两!”众人闻言,一片鼓噪,当下有人道:“人家都出三百多啦!你那二百两可是金子么!”—“正是正是,却不是来搅场的么!”

    唱台的见这人虽只说出银子二百两,然而他气色沉稳目光平和,不似胡搅,便拱手道:“不知这位兄台所说二百两,是何用意?”这人便道:“在下虽只出银子二百两,但不要此画!”场上众人闻言无不大惊,纷纷静默下来,便听这矮胖儒士续道:“在下所出这二百两实银只为助谭相公安心笔墨,将此《万里长江图》完好呈现世人!”唱台的拱手道个“多谢多谢!多谢这位官人成全!”后,又有大门进里二三桌处,一个男子起身道:“晚辈也愿献出纹银五十两,赠与谭相公作画!”这男子起身说话时,众人都向他瞧来。只见他身旁坐着一个年纪同他相仿的年轻女子,生得颇为灵秀。他二人都背着包袱,又有防身的刀剑,显是过路投店的行客。众人瞧来时,见这男子相貌端正,同时拿出了他所说的银子来,都纷纷地拍手叫好起来。

    欧阳沧浪与唐玉宣,二人在旁瞧到此,不觉亦是心中大慰。跟着,欧阳唤来跑趟伙计,也向递出了身上剩得不多的一些银子,赠与那谭季真作画。又有一二人献赠后,唱台的收起银两和画幅,准备叫出歌舞来,呈现与大伙。台下满满众吃客,自然欢喜。

    众人欢喜间,门口处的伙计们招呼时,却见五个带剑的白衣女子缓步行来。见跑堂伙计招呼,为首的女子只是礼让地应了几句,虽听不清什么,但那几句过后,侍应伙计便由她们进来了。五女子,为首的一个三十几岁模样,余人二十几,五人皆是白衣衫青束带,手中拿着宝剑,站在众人当中,颇有超凡脱俗之态。但她们进来后左顾右盼的神色,却显出她们不是来吃喝歇宿的,像是寻找什么人。果然,在众人中看望片刻后,其中一人指着一张桌子说了一句,五人便径直走过去了。

    那桌子上坐的是一男一女,正是方才那对年轻男女。二人本来安闲吃喝,言语间时不时流露些喜蜜的神色,这时见五人行来,面色疏然一变,双双站了起来。周围人见他二人忽然站起,又见来人个个手持宝剑,以为将有事发生,纷纷向这边望来。

    观望见,隐约听得旁桌一人道:“好像是花间派的人,在下前年路过皖南一带,听说有一个剑法熟络武艺了得的四十几岁的奇女子率领十数个门徒,驱除了齐云山附近的两大恶霸,而后便在齐云山落脚,学武修道。当初该派师徒仅十几人,都是女性,且都着白衣。听说着白衣,乃是取洁净自爱之意。”这人说时,听得他话的人都留意了起来。

    只见站起的女子神色慌张地对来人中领头的那个道:“师叔!你们怎寻到这里来了…”对方答到:“我跟师姐看了你留下的书信,料想你出山后,必然跟他来芜湖,一路寻到此间,你们果然在这里。”

    原来这女子名叫赵丹,是花间派的一个弟子。因遇见所爱之人,故而留信出走。此时同赵丹对话的这个女人名叫谢云,与花间派掌门乃是结义姐妹,花间弟子都称呼其师叔。谢云师叔说了前面的话,望见二人桌上铺满酒菜,又见那菜品色泽滋润,油香阵阵,便续道,“看来你们好吃好喝,日子过得倒是不错的。”

    赵丹掠过一丝羞红,道:“我本不爱铺张,只是程郎他心疼我赶了一天路,执意如此,我便没有多说。”原来那男的姓程名峰林,是芜湖人。他随父亲在芜湖长江南北一带做米粮和陶瓷生意,算个小富人家,自然有钱来闻名芜湖的“昌和”楼吃喝。听了谢云的话,程峰林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不好出口,便咽了回去。谢云见他欲言又止,道:“也不奇怪,他程家是有营生的,不缺这点银钱。”跟着道,“我也不多说别的了,这次来,是奉本派掌门之命,最后一次问你,是不是决心要跟了他?”谢云本想加一句“天下男人多三心二意,你为了他放弃师门,可要想清楚了”,但环顾左右,望见在场的男人着实不少,便省了那句。

    听了谢云的话,赵丹含首半晌,待再抬头时,已是泪光莹然。想起师父的教诲与姐妹情义,她心里是实实在在的难受难舍,但她与程峰林相识相恋,跟着相知相爱,确是天有因缘。然而缘分弄巧,给人相遇相识,却不轻易给人在一起。赵丹与程峰林,一个是山间清修的女子,一个是俗世里的生意人,两人只在当程峰林入山来给花间派送米粮等日常用物时才能见面说话,可谓是一日相见十日相思。那时节才知晓,相爱一个人原来也这般痛楚。然而赵丹一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面对心仪之人,说要不爱,谈何容易。只觉得爱也苦,不爱更苦。想到程峰林真挚而勇敢的爱意,挥之不去相思之苦,赵丹在程峰林的苦苦追寻下,最终才决定忍痛跟他而去。

    赵丹心知自己在掌门师父心里有一定的地位,平日里掌门师父见自己消瘦苦闷,也时有劝解,有心帮她消除烦恼。本来花间掌门是不明白程峰林心意的,而把好意变成了错意。赵丹却因此而误会师父,以为她出于私心,有意留她,不愿意让她出山去同程峰林在一起。故而决心下定之后,留了一封书信,夜里便跟程峰林出走了。

    那时间,赵丹既有跟相爱之人在一起的欢喜,又有离弃师门的恐慌,一路而来,都是喜一阵,慌一阵。程峰林见她为自己而作了如此割舍牺牲,心里既愧疚又感激,但赵丹的不安,他也是无计可施,只是紧紧守候陪伴;他也是为了此爱而受尽了相思之苦的人。

    抬起头来,但见赵丹含泪说到:“劳烦师叔转告,徒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师父她老人家了…”花间派掌门仅四十几岁,赵丹说她“老人家”,自然是出于敬意。赵丹话到这里,心中伤痛已极,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本来谢云跟花间派掌门看了赵丹夜里留下的书信,以为她的出走是一时悲痛意气,故而让谢云去追赶,望她能回心转意。但此时听到赵丹的话,谢云才知道她铁了心,回不了头了。

    谢云想,赵丹并不是肤浅随意的女子,她决心跟程峰林,期间必有一些缘由,便道:“你为了他而弃师门与众姐妹们的情谊,你可想清楚了!来日方长,日后他若是喜新厌旧变了心,你到时后悔也是不及了。”这个问题赵丹自然想过,这时听到谢云说起,一双泪眼不禁向程峰林望来。程峰林见赵丹泪光莹然,眼神中的流情十分复杂,那神情使程峰林见了也不由揪心,只觉沉甸甸的,让人不能不重。

    程峰林想起自己同赵丹初识之时,赵丹动人而含情的样子,想起相爱以后两人的众多悲欢离合与相思苦恋,最终想到此时赵丹为自己所割舍的一切。程峰林掠过赵丹,眼光扫向谢云和围观的众人,正色道:“赵丹姑娘聪慧美丽,是花间掌门的得意弟子,亦是世间好女子。我程峰林凡夫俗子一个,自知无甚过人之处,故能与赵丹姑娘结识,得其芳心,心中实是欢喜,也足慰平生。我虽不通言辞,但心意天地可知——”说到这,竟刷地一下抽出手中的宝剑——他平日里虽是协助父亲打理生意,但闲暇时也勤练一些傍身的武艺,故而身上也带着宝剑。众人略一惊,正不知程峰林意欲何为,便见他抓过一捋头发,跟着举剑一割,断了下来。断发拿在手中,程峰林道:“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今日当着众多江湖朋友的面,我程峰林断发为誓,今生今世惟愿与赵丹姑娘相守,不求荣华富贵,但求生儿育女,平安终老!若违此誓,叫我程峰林不得善终!“听了话,赵丹眼中噙着的泪水终于滴了两滴下去,心中大为感动。

    谢云虽有疑虑,但见程峰林断发宣誓,也大抵信了他的话。但又想,这仅是程峰林的片面之词,他个人的心意,却不知他父母怎么想,便跟赵丹道:“他的心意自然是表露了,但他父母如何,却是不知。”听了话,程峰林望向赵丹,赵丹也知道谢云的言外之意,便从怀中去出一份书信,呈到谢云跟前,道:“这是他父亲的亲笔信,我也是看了这封书信才下定决心出来的。”谢云把信接过手中,略微看了看,见是程峰林之父对赵丹的恳切言辞,字里行间,情感犹如对自己的亲闺女一般。

    谢云把书信递回赵丹,语气转向亲和,道:“我们来就是为了查清这事,现在看来,已没什么疑虑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对四五寸的小陶人,是两个发须皆白却笑容满面的男女老人,老人身体微胖,面目红润,煞是可爱。取出来后,谢云向赵丹递过去,道:“我掌门师姐说了,你们要是决心在一起,她也不会再阻拦。这对小陶人送给你们,作为你们新婚之礼,望你们能白头到老。”

    赵丹接过陶人,欢喜与感激之间,泪珠又滴了几滴下去。霎时间,程峰林也眼眶红润,几欲流下泪来。谢云身后的四个花间派弟子,无不动容。

    谢云道:“掌门师姐说,你们的婚礼她不去了,新婚之后,允你们来山上看望。”赵丹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道:“多谢师叔师父成全,不孝子赵丹今生今世都是你们的徒儿;将来如是有一儿半女,也是你们的徒子徒孙…”说着,拜了三拜。谢云轻轻把她扶起,宽慰道:“好了,擦擦泪水,别哭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记得新婚过后,来看我们。”赵丹颔首一应,神情间既是幸福,又有不舍。

    谢云这才看向程峰林,正色道:“现在人是你的了,希望你不要忘了今日誓言,这里众多的人都看见听见了的。你要是对她不好,我定打断你的双腿,叫你哪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她身边,万事由着她依着他!”程峰林羞涩一笑,道:“师叔说的是!师叔剑法精妙,武艺高强,峰林武艺平平,那是绝对不敢有二心的!单凭这一点,师叔便可高枕无忧了。“谢云道:“你休得花言巧语,记住自己所说的话便是!”程峰林拱手一揖,正色道:“师叔教训的是,天地有眼,峰林会记住自己的话!”

    跟着,谢云等人便转身离去了。赵丹和程峰林两人怔怔看着,直到她们出了门,直至转身隐没于黑夜之中。围观的众人,见这一喜事终于完满的告终,一时间无不为其感到欢喜。

    低议声中,台上歌舞早已呈上,众人也纷纷回过了头,向戏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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